|
陈天然老师已经过世近半年了。在50余年交往的过程中,他的身影、神情至今还是那么清晰、生动地出现在眼前。
孙恩道 大师陈天然
授课
陈老师第一次给我授课是1966年,那一年夏天,我初中毕业,因学校都停止招生而辍学,我只得选择我自小就喜欢的专业,在农村自学绘画,寻找出路。
陈天然老师也是那一年从湖北艺术学院版画教研室主任、学院讲师的身份下放到农村劳动,安家落户在老家河南巩县(现为巩义市)孝义镇北山口大队。
陈天然 《风雨无忧 》
陈天然此前已在全国闻名遐迩。他回乡扎队于我学画如天上掉馅饼,大好事!
深秋的一个上午。瓦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几朵白云,柿子树上吊着饱满的果实,大块大块的玉米地中间夹杂着红薯地,每棵玉米杆的腰部都插着一或两根坚挺的玉米棒子,红薯秧子伏在地上喘气,弓着腰嘲笑的谷子,似乎要拍手并发出哗哗之响的毛豆,满世界都在蝉鸣。
这是一幅座落在黄河南岸,中岳北坡,具有黄土高原风味的绿色图画。陈天然左手牵驴,右肩扛锄,从画面中走来。
迎面的是一位从几十里外赶来求学、风尘仆仆的小青年。他笑着说:“走,跟我回家去。”
陈天然的家是一孔开掘在黄土峭壁上的窑洞。直立的崖面古老而荒凉。几束野草粘在崖头,像秃顶老人残存的稀发,和着干硬的山枣树迎风招摇,有细沙顺着崖面悄悄地流淌下来。
他放下锄头,把驴栓在窑门口的楝树上。有两只喜鹊腾空而起。
掏出钥匙,推开门,阳光便伴着开门的吱呀声抢先挤进窑洞。
当门右边是一口水缸,缸下有两只水桶,一把钩担放在水缸靠墙的旮旯里。
紧连水缸的是一个简陋的灶台,台面上除了锅台和灶具外还有一把烧水的洋铁壶。“你坐一会儿,我给你烧水喝。”陈老师说。
我坐在书桌前的条凳上,桌上有一盏煤油灯,靠墙的一侧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排书,平放在桌面上的一本书中间还夹着一支铅笔。
“勤俭耕读,诗书传家”立马出现在我的意识里。这便是传统知识分子追求的理想世界,它使中国传统文化之根深植于乡村,繁茂于有着千年历史,并以河洛文化闻名于世的这方热土上。
窑洞深处有一张床,叠整齐的被子上放着几张凌乱的报纸,那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抬头发现窑洞顶部有几条纵横的裂缝。陈老师见我惊诧的神情,笑着说:“没事!这些缝裂了上百年了,塌不下来。”
这便是社会发生大震荡时,陈天然敏锐地避开是非,归乡隐居时的住所。在家乡,他不断积累完善自己的艺术体系,为以后综合性的发展奠定了雄厚的基础。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湖北。
喝着刚烧的白开水,陈老师开始了对我专业教育的第一课。
这一课不仅是我专业绘画的启蒙,更是我人生教育的启蒙。那充满逻辑思维的方法,在我以后走遍大河上下,置身长江南北的人生旅途中,始终起着指导作用。
陈天然 沃地无垠
陈老师说:“我没有大学学历,却去大学任教。开始压力很大,如何教呢?我根据自学的经验和创作实践的体会,总结出了学画的三个阶段,即临摹、写生、想象。”
学画第一步便是临摹。只有通过临摹才能登堂入室,进入到绘画这个领域。选好临本至关紧要,最好选择经典名著。通过临摹大师作品,你的心灵才能与大师融通、对话,才能品摹作品艺术内涵和表现技法。临摹程度的深浅直接决定绘画基础的高低。
第二步是写生。这是一个认识表现客观事物的过程,面对客观的大千世界你有一个选择什么、如何表现的思维过程。当思维清晰后把临摹时学到的技法用到对物写生上来。写生的深入,就是把从临摹学到的认识方法、表现技巧进一步完善、深入和发展。
陈天然在写生(60年代)
第三步是想象。想象即创作,这是学画的最终目的。根据临摹、写生得来的经验为基础,调动自己全部的文化素养和思想情感,合理想象出你所憧憬的理想画面。根据想象创作出来的画面,既有临摹得来的文化基因;也有通过写生得来的你对现实生活的认识;最后通过你的想象使作品表现得更典型、更集中、更有现实的进步意义。
这是一个完整的学画体系。三个阶段,不是机械的割裂开来,而是在绘画的实践中互相转换,互相渗透,反复实验的由低向高转化的系统工程。
陈老师1961年到大学任教,四年后,第一批学员毕业,八个学生的毕业作品和他的一幅共九幅全部参加全国美展,为全国美术界瞩目,湖北艺术学院版画教研室被国家教育部列为美术教育改革试点。
买驴
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这是诗人毛泽东笔下黄鹤楼当年的境象。青年学子陈天然,从古都洛阳随军南下,曾居住在黄鹤楼上。黄鹤楼原址在长江岸边,蛇山足下,凭栏远眺,但见楚云漫漫,龟山遥遥,大江东去,孤帆征远,一派寂寥江天的苍茫景色。久居此地的陈天然,在情感世界里,自然有饱含长江流域楚文化基因的植入。
陈天然(左1)1954年与湖北省美术工作室的同亊,赴京参观苏联展览会时合影。(张朗 提供)
那是一个改朝换代的岁月,大码头武汉在这段岁月里尽领风骚。洋务基地、辛亥首义、北伐枪声、抗日烽火的历史大剧在这里如火如荼。1949年5月16日,解放军占领武汉。新中国成立后,这里便设为共和国的中南局,当时有许多文化名人、军政显要聚集于此。
上世纪50年代是新中国的青春期。处于青春时代的青年人更是英姿勃发、潮流时髦。穿皮鞋是最时髦的特征之一,所以有能力的青年画家领到稿费,第一消费便是去买皮鞋,唯有陈天然把钱存起来。有好事者问:“老陈,留钱干嘛?”老陈答曰:“买驴。”“买驴干嘛?”“帮我老婆拉磨!”问者惊讶。
陈天然对发妻乔娥有深厚的感情,他在一幅速写随笔中写道:“发妻乔娥,治家有方,宽厚待人,众口交誉,是山村缝纫高手,我穿她做的鞋,立足本土,艺游八方,为万古山河写照传神。”
不解内情的武汉画家便嘲笑陈天然是个土包子。陈天然写诗自嘲:
……
说我土包子,惟少雅士风。
出身不由己,村气伴此生。
学历根基浅,古道梗不通。
着笔陷俚俗,驽马难行空。
青眼望海缶,何处有真经。
仍恋故乡居,万壑养逸兴。
他不为时髦而动,他追求的是内在的功夫。
陈天然在武汉工作16年,从湖北日报、省美术工作室、省群众艺术馆,最后到艺术学院任教,每一阶段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的人品、作品都闪耀着价值之光。
分析研究陈天然在武汉时创作的版画作品,便会发现,他表现的几乎都是充溢着乡土之情的农村题材,这是一个离乡游子远离家乡后对故土的依恋。这种依恋是人间最动人的情感,被这个中原游子敏锐地捕捉到并以最独特的形式表现出来。
原来的黄鹤楼于1955年修建长江大桥时拆除,改革开放后重建。新建的黄鹤楼傲然独立于蛇山之巅,俯瞰江汉,雄视楚天。庞大的建筑群中有碑廊迂回曲折,有屋宇鳞次栉比,有道路依山攀沿,有佳木疏密掩映,是全国著名的游览胜地,楚文化聚集中心。
陈天然大书“鹤唳霄汉,楼迴天韵”,独秀于碑廊之首,榜书“紫竹园”,醒目、提神于上厅。
这时的陈天然已经回乡16年了,可见他在楚人心目中的分量。所以湖北人说,作为版画家,陈天然是湖北的,作为书家,陈天然才是河南的。
不管如何划分,陈天然是一个独特的艺术个体。他沾着家乡的泥土腥味来到湖北,又吸吮着长江乳汁重返故土。这番折腾使他的作品中有浑朴深厚、苍辣枯倔的黄河之情,也有自由浪漫、委婉秀丽的长江之韵,是地处南北方的两条大河汹涌出了陈天然这座艺术高峰。
求字
陈天然在家乡的土地上,有唱不完的歌,吟不完的诗,画不完的美景,抒不完的情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陈天然的书法名世,他以气势磅礴、波澜诡谲的气质开一代书坛新风。
《巩义赞》 书法 陈天然 1992年
1993年初冬,在连绵的寒雨中,我敲开了陈老师新家的门,开门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冷漠的讯问使我难堪,进退两难。
陈老师闻声赶出,拉我到画室坐下。在茶香温暖的弥漫中,我向陈老师叙说了求字的缘由。
1993年底,中国新闻出版代表团将出访日本,任副团长的路用元是我的老上级,他知道我和陈老师的关系便托我向陈老师求字,作为国礼赠送给日本友人。
三天后,我从陈老师手上接过三幅书法精品。陈老师嘱咐说:“送礼一幅就够了,不能多送。余下两幅,是你和你们局长的。”
事后才知,陈老师发妻乔娥已经谢世,新家里是新夫人。也知道陈老师当时正在筹款为家乡修路打井,巨大的款项都由老师自己卖字筹集。便心生惶悔,国家代表团出访,应该由国家出钱购买国礼,而我却借机揩老师的油水。
陈老师很重感情,更重节操。在他身上,我深切感受到士大夫的文人操守。他把卖字的钱用来为家乡修路、钻井,解决了乡亲们饮水难、出山难的问题。上世纪末,他准备修建天然山庄。
天然山庄
天然山庄完全是老师自己出资、自己设计、自己选材、自己督工建设完成的一个文化景点。陈老师节衣缩食,勤俭度日。
天然山庄巍然屹立在柏沟岭上。北面是黄河,另三面皆是由沟沟岭岭组合的山脉原野,大派、浑厚、苍茫、悠远、现代。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陈天然,也是陈天然的绘画、书法和诗歌,亦是陈天然留在这个尘世上唯一的具有浓郁的乡土魅力、又融汇着西方现代文明因素的大地艺术。
看画
我在武汉工作、居住了48年,每逢回河南探亲,陈老师都像块磁铁吸引我往他家中跑。一是为了看人,二是为了看画。
这种交往时日久了,便有了亲情。1975年,我回家探亲,顺路到郑州市工人新村群众艺术馆宿舍三楼看望陈老师。
那是一栋老式的筒子楼,走廊里堆满了各种杂俱。每家门口都有一个灶台,生火做饭全在走廊,因而走廊便十分拥挤杂乱。
陈老师的一间紧靠楼梯,门口除火炉外没有太多杂物,便显得干净利落,出入便利。陈老师把我让进房间,一张双人床占了总面积的三分之一。床头倚枕着一位50来岁的妇女,陈老师介绍说这就是他的发妻乔娥,生病了,来郑州看病。
床脚下放着洗衣盆和一只小板凳,洗衣盆里还泡着未洗的衣服,估计我敲门前陈老师正在洗衣。
床头下方有一张折叠着的方桌。陈老师笑着说这张桌子吃饭、画画两用。
陈老师很满足地说:“这是很特殊的待遇了,有个单人间,家里有病人,就可以住在这里看病了。”
陈老师知道我此行还有看画的目的。便从靠墙的书柜里拿出一叠画来,“这是在咱县画的写生,你给提提意见。”
如诗如歌的写生风景依次在我的眼前展现。那是我熟悉的山川,在陈天然的笔下,他们都有了灵魂,有了情感,是那么动人心弦,沁人心脾……
陈天然 琅琅书声
陈天然 家山初雪
时隔20余年,我任湖北美术出版社社长。为给陈老师出版一本画册,我带一位编辑回到郑州。郑州市文化路76号院里有陈老师的新居,这是他创办河南省书画院并任院长时修建的画家公寓。陈家的客厅宽敞明亮,精明干练的女主人牛翎热情地招呼客人,陈老师笑眯眯地安坐在沙发上,幸福美满之情袒露无遗。
陈天然与夫人牛翎
寒暄过后,我便起身看画。《万古长新》应为陈老师这个时期的代表作。饱满充盈的构图,浑朴苍茫的物象,深厚精炼的笔墨,旷达悠远的意境。如美玉悬壁,赏而无尽。
我问如何达到这种效果?老师说,没有特殊技法,用淡墨一层层写上去,写的遍数多了,就有了深不可测的视觉效果。
陈天然 万古长新
陈老师拉住我的手进了他的画室。一幅大画钉在画壁上,陈老师说,你给提提意见。这是一幅被挖得支离破碎的画面,我惊问为何?陈老师说:“这么大的画很难一次画好,不好的就挖下来,补上再画。挖了补,补了挖,反反复复,耗时费力呀!”
陈老师在一首诗中写道:艺不随心难入睡,镜里白发无颜对。孤灯一盏告苍天,废纸三千来赎罪。
可见陈老师创作时的严谨态度和艰苦程度。我看陈老师作品不多,但幅幅经典,张张精品。版画、国画、速写、插图以至油画,都闪耀着陈天然的智慧之光。我曾赞叹陈天然是天生的大家,只要出手,必定不凡。却没有想到,经典的幕后,竟是如此的劳心费神。
2017年7月,我最后一次去看陈老师。看了他许多晚年的作品。在天然山庄的石窑洞中,陈老师熟练地操作着电脑。隐居山洞中的老神仙,用电脑注视着尘世间的风云变幻。
电脑一页页的展示着陈老师的新作,书如画,画如书,具有抽象意味的土地符号,和着饱含激情的笔墨痕迹,使陈天然晚年艺术形式登峰造极,达到了惊天动地的视觉效果。
陈老师给人的印象是不善言谈,不爱交际,是一位才华横溢却又不肯外露的饱学之士。但遇到知己,他却能滔滔不绝,讲过去,讲未来,尽吐胸中块垒。我们在最后一次交谈中,他说准备画黄河。我相信,以他的艺术个性、笔墨修养,一定会画出中华母亲之河的千古神韵、万世风采来。
和陈老师分别时,他倚在门口,看我远去。我回头挥手,陈老师惜别的眼神,竟似母亲。没想到,这是永别。
编辑:刘勇军(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