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家」耿建翌 | 去世5年后好友为他筹办大展
来源:中国艺术鉴赏网
撰文:叶荔
图 “他是谁?——耿建翌作品回顾展”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2
耿建翌,河南郑州人,是1980年代至今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家之一,生前挚友张培力总结他的创作一生:“不妥协,不做作,不煽情。”
2017年12月5日,耿建翌因病去世,享年55岁,曾留下“5年内不要为我出书办展”的遗愿。5年后2022年的冬天,在一众好友一年多的筹备下,最大规模的“耿建翌作品回顾展”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免费开放,让90后、95后的年轻观众们印象深刻。
图 “他是谁?——耿建翌作品回顾展”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2
一条专访两位耿建翌的多年好友、这次展览的策展人凯伦·史密斯和杨振中,一同追忆。
“做过那么多当代艺术展,第一次听到有人反馈‘感动’。”“听到最多的是感动。”展览开幕后,杨振中和凯伦不约而同地这样提及。展览开幕当天,老中青几代艺术家、策展人,年轻的艺术爱好者,几十人济济一堂,促成城中一场久违的热闹聚会。
展览的发起人、艺术家张培力,是耿建翌在浙江美院(现中国美术学院)读书时比他大一届的学长,两人相处近40年,他在开幕现场激动得几乎哽咽:“我们能为他做点事,圆满了。”
图 耿建翌在池社活动之“绿色空间中的行者”,1986
大家都亲切地称呼耿建翌“老耿”。老耿有着先锋的人生履历。25岁,他画出代表作《第二状态》,参展了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大笑脸”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的经典符号。
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放下画笔,开始做新兴的“观念艺术”、“行为艺术”,邀请观众参与他的作品。他一视同仁,既邀请过学生、好友、邻居,也会让油漆工、按摩工这些普通劳动者,加入创作。
图 耿建翌《存在的证明》1988 把普通人一生的证件照照片放大
图 耿建翌《合理的关系》1994 “租”一位陌生人游上海一天,让她记录所见所闻及所有消费票据
30多年间,他拓展出无数全新的艺术表达方式。用一张证件、一份表格,就能做一个作品;他还是最早用DV机创作的,第一个用显影液画画的,做过无字“天书”,利用别人创作剩下的废弃物,回收成为自己的作品……
创作的来源,都是周遭的日常用品。但他同时又是低调的。
他获奖的经历极少,其中一次是在2016年。当时他获得艺术界极有分量的AAC年度人物,他没有出席,留下一句获奖词“爱你们!”
策展人杨振中回忆准备展览的过程,有时像破案一样,“因为老耿并不注意作品的编年,有的作品做好了放在那里,也并没有怎么拿出来过。”
用老耿自己的说法,“四十岁后不再考虑‘创作’,只是‘做事’。”
图 “他是谁?——耿建翌作品回顾展”现场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2
筹备近一年后,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耿建翌的近百件作品,时间跨度从1980年代到2016年,铺满5楼近1000㎡的展厅。
媒介丰富,线索互相交叉,年代感、信息量、深刻与敏锐度,一样不少。
但没有一件作品是故弄玄虚的,不起深奥的标题,也不引用深邃的理论。
有很多作品用到八九十年代的信纸、证件,乃至旧冰箱、课桌、地砖等日用品,观众像被时光隧道裹挟,误闯30年前、手头刚刚宽裕起来的城市普通人家的家中。
图 《做作》系列,2016 “他是谁?——耿建翌作品回顾展”现场
展厅现场,还有他一直做到去世前最后一刻的作品,呈未完成的状态,首次与观众见面。
“我们希望是时候,让更多年轻人认识他。”
80年代的杭漂青年,凭毕业创作一举成名
今天谈论中国当代艺术,总绕不开“北上广”,但时光倒推40年,在1980年代,杭州绝对算得上中国当代艺术最生龙活虎的现场。新艺术的讯号,从耿建翌等青年的手里发出。
图 耿建翌(右一)
1981年,19岁时的耿建翌从老家河南郑州考入浙江美院,进了当时最难进的“第一梯队”油画系。考学前的经历很简单:1962年出生,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妹妹,部队大院的生活环境,因为喜欢画画,进了少年宫学习。教绘画的老师曹新林,广州美院毕业,施行的也是一套当时流行的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训练方法。
图 耿建翌《无题》1983
4年本科,正值改革开放后一切新生,欣欣向荣。西方艺术理论,各种实验艺术、前卫艺术,在校园里广泛地被讨论,耿建翌所在的油画系第一工作室,教师组成也非常丰富,日本、法国留学回来的都有。他就此接触到了“当代艺术”。
“最早学习的时候,我确实有一些艺术英雄,先是受前苏联的苏里科夫和列宾这样的画家影响比较大,后来接触了很多西方画家,比如说伦勃朗、达·芬奇、格列柯和塞尚。那个时候影响我的艺术家很多,我现在也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但当时觉得很新鲜,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研究一位。”耿建翌曾在采访中说。
图 耿建翌《灯光下的两个人》
1985年毕业答辩,耿建翌交出了一幅《灯光下的两个人》,一举成名。
当时的艺术鼓励“高大全,红光亮”,塑造典型人物和场景要有现实主义的光辉榜样。但耿建翌的毕业作品就是一男一女并排而坐,面无表情,也没有丝毫透露人物身份的细节。
在后来的采访中,他把“创作的积极性”很大一部分归功给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带毕业班的郑胜天老师,“我交的小稿很简单,用圆珠笔勾了几下。郑胜天老师说‘你没问题了,可以上大稿了!’我立即傻了。郑老师对学生十分信任, 一看可以,就放给你去做。”
图 《灯光下的两个人》草稿
草稿的内容是,灯光下的两个空酒瓶;最后的大画,就把空酒瓶扩成两个人。
学生答辩花了一天,美院老师们又在一起争辩了三天,“关于这一届该不该毕业都成了问题”,画作还登上了《中国美术报》头版。
郑胜天与凯伦曾经聊到这幅看起来“波澜不兴,甚至显得乏味”的油画,“要画出这种简洁性,表达出几乎不流露一丝情感的场景,我发现他身上有一些更加敏感的东西。”
图 耿建翌《理发三号——1985年夏季的又一个光头》 布面油画 1985
1985年毕业后,耿建翌被分配到杭州丝绸工学院(今天的浙江理工大学)任教,一边租下工作室创作。生活的城市,日新月异,他敏锐地抓到了“城市题材”——这个新关注点。
当街上的国营理发店,变成了私人承包制的发廊,20岁出头的耿建翌拿着单位介绍信,去发廊体验生活。
好友张培力回忆当年办“85新空间”展览时,看到耿建翌画了一半的理发场景,一怔,“他已经在那样画画了!”
图 耿建翌《第二状态》布面油画 1987
在进入90年代前,耿建翌最重要的作品,是1987年画的《第二状态》,1米7×1米4。
画中的脸庞,因为大笑而五官扭曲到一起,人物没有耳朵和头发,更像面具,从黑色背景中浮现。笑的背后,好像有一种无奈的情绪。人物原型出自耿建翌陶瓷班的一名同学。
耿建翌认为,“第二状态”,相对于平静的“第一状态”而言,“就是当时那个时代常有的一种尴尬表情。”
为什么一定要画得那么大?耿建翌当时设想,是为了消灭观众与画的距离感,“你看到的时候,它就在你面前了,想象中人是躲不开的。”
图 《第二状态》复刻版
这次展览中“复刻”这件作品时,策展人故意把这幅画做得比原作更大,4米5×3米,顶天立地,让观众充分体验。
艺术家中的人类学家
80年代末,耿建翌本可以顺风顺水地一路画下去,他却越来越不想提笔了。
理由是:架上的一幅画,离普通人的距离远,他迫切希望人们能靠近他的作品。
如何靠近?
耿建翌有一个理论,叫“百分之五十”,意思是,我,艺术家,做一半;观众完成另一半。
图 耿建翌《自来水厂》模型
首次重要的尝试发生在1987年,当时他在丝绸工学院教书,课余,请学生们来充当“另一半”。
耿建翌的想法是,搭一个“迷宫”,在墙上挖出各种孔洞,让人们在里面游走,就像水一样自由流动,也可以通过孔洞互相张望。人一旦进入“迷宫”,既是参与者,也是被观看的作品。
由于手头没有资金,也没有足够大的场地,耿建翌只能拿画布搭了个景,拍下几张照片示意。
当时正在丝绸工学院就读的杨振中回忆道:“你看,那都是服装系的同学,过了30多年看起来,他们穿得是还挺潮呀!”
这件作品在耿建翌有生之年,从未真正实现。这次在美术馆的支持下,第一次成功落地。
美术馆的一层地板垫高了10来公分,做足了充分的结构,以支撑纤薄的白墙。孔洞的尺寸分两种,小的是偷窥孔,大一些的是空白画框。
无论是杨振中,还是前来观展的年轻人们,在看到画框的瞬间就默认开启了自拍模式,这件作品好像又获得了当下的回响。
图 邀请邻居参与的作品《他是谁?》
另一次,他让邻居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那“另一半”。
1994年的一天,耿建翌听说在自己外出时,家里曾有一个神秘的陌生人来访。
于是,他请作为目击者的邻居们,每人提供一份对这位访客的描述,并请他们附上一幅描绘此人体貌特征的画稿,他还将每位邻居声称看到陌生人的地方拍摄下来。
总计27份,共同构成了这件作品。
1990年代初,耿建翌住的就是单位分配的房子,邻居中不少人都是学校中的同事,大家使用的多是带校名的信纸。
图 邻居们画的人像千差万别
然而,明明遇到的是同一人,每个人画出来的人像,有的脸圆,有的脸方,有的戴厚边框眼镜,有的戴轻薄的圆框,还有的特别突出了厚嘴唇……特征千差万别。
对人的个性的反映也各不相同,有说“看上去挺和蔼的”,“很能引起别人的好感”,也有人总结“此人看上去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给人以豪爽粗犷的感觉。”
“我们以为眼睛是客观的,其实并不是,每个人的观察力是不同的,你能看到的东西也反映你的内心,”凯伦介绍这件作品时说道,“耿建翌总是用这种朴素、但很有趣的方式,邀请人们进来与他互动,过了10年、20年,像‘如何观察’这样的问题,依然跟我们有关系。”
2004年,耿建翌受邀到上海M50的比翼艺术中心做个展。
开幕前三天,他两手空空地前往,坐下,翻开记满了好友联系方式的笔记本,逐个打电话。
他只问一个问题:你家里有没有没用了的物品,愿意送到展厅来?如有,请你填写一张卡片,讲述这件物品的来历,以及解释为什么没用了。
图 各种“没用了”的日常品
开幕当天,大大小小近500件物品出现在现场,家具、玩具、锅碗瓢盆、床上用品、衣物鞋帽等等,分为卧室、客厅、厨房等若干个功能区,蔚为壮观。
有好几个人送来的物品撞了车,比如电脑椅,90年代那会儿家里几乎人手一把。
张鼎送来了几瓶喝剩的酒,“喜欢来我家喝酒的朋友很久不来了,酒都不好了,扔!”
杨振中则把家里养死的一盆绿植,直接送到了展览现场。
耿建翌说,那些物品经过他的手,才算是彻底“没用了”。
图 每件物品都非常有年代感
这些物品,展览结束后他都原样保留,过了几年再次展出的时候,耿建翌还给每个物品都定制了一个亚克力盒,把这些廉价的废弃物品当作珍品一样包装起来——就像把那个时代封印了一样。“他像一个人类学家,对人感兴趣,对社会感兴趣。”
他是谁?每个人都有答案
图 众人填的表格
“你和老耿是怎么认识的?你们在一起做过什么事?”
在准备老耿回顾展的时候,凯伦和杨振中借鉴了耿建翌的其中一件作品,“黄山会议的表格与证书”,向他的好友们发去了一份空白回忆录。
回收的近200封回复,囊括了从40后到90后的当代艺术家、理论家,有不少人选择手写填表,还有人把旧照、与老耿的朋友圈截图打印出来附上,最夸张的是一位摄影师好友,洋洋洒洒附上十几页。这些表格,在展览现场按照大家与耿建翌认识的时间先后来排列,构成了“大事记”。
图左:耿建翌在纽约,1995;右:耿建翌,北京,1995 凯伦·史密斯供图
策展人凯伦,1992年末来到中国,1994年与耿建翌结识,一直在对中国当代艺术家做专访,一直关心耿建翌的作品和工作,作为一手的观察记录资料。
她说:“我总有很多问题,耿建翌总有一份有耐心的态度回答。”
图 “现象·影像”录像艺术展合影,1996 杨振中供图
杨振中比老耿小几岁,1986年他大一,是耿建翌毕业分配当老师后带的第一届学生,回忆起当年一语惊醒梦中人般的艺术教育法,他依然印象深刻,“把我们以前考学时候画画的习惯都一下打破了”。
“画画,首先是观察。这是一生受用的。”
图 在素描课堂组织关于影子的练习,1996
自毕业后到去世,耿建翌当了一辈子艺术教师。
他声称,“艺术可以学,而不可以教”,发明了各种打破常规的教学法,素描课上让同学画烧鸡,再把它吃了;描述把脸从水里抽出来的瞬间所看见的世界……
目的只有一个:激发学生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图 “月食”的参与者们
他还倾全力组织策划了100多场形式各异的展览、活动。比如“月食”项目,每月一次请艺术家和非艺术家来做菜,要求是做的菜必须是前所未有的,“月食”一做,就是十来年。
“虽然说艺术家总是单打独斗的,但他也像发动机一样,带动大家。”杨振中说。
图 张培力(左)与耿建翌(右)
张培力这样追忆老友:“我想他的一生可以用几个词来概括,不妥协,不做作,不煽情,还有自然,质朴,睿智。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告诉我们一些道理……这些对艺术相关和不相关的人,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耿建翌生前这样说过:“对我来讲,艺术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它只是我看世界的一种媒介,通过这种媒介看世界,你会看得更细致,会看到很多不同的东西,这是艺术对我的帮助。”
部分素材提供: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耿建翌》画册编委会及编辑小组
题图提供:宋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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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