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苦旅 | 岳母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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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曹旭峰  记者、作家,代表作《三国英雄赵子龙》
       



       

        摄影 王桂生
       

        真正让我明白生离死别是在岳母去世后。

        1997年,武汉的冬天特别冷,岳母的病情日益加重,她每天都躺在医院四楼临窗的病床上,望着医院紧闭大门口,希望能看见我和妻子的身影。

        她大概知道自己时日已不多,所以对我和妻子特别依恋。那年她52岁。

        那一年,我和妻子住在长江的另一边,过来一趟需要一个多小时。

        四月份时,妻已近临产,她说:“我们就到老妈住的医院去生孩子,让她看着孩子出生,心里会好受一点,说不定还能使她的病好起来。”说这番话时,她的眼泪流个不停。

        我无语,为了能挽回岳母的生命,我们已不惜一切代价,但这样有用吗?那时,医院已在一个月内,为岳母下了三张病危通知单。

        到医院看岳母,是我们每天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可以说是风雨无阻。其实我们知道,这是我们的责任,因为我和妻子已是她生命依然顽强不息的唯一希望。

        有时我总在想,岳母的一生是陷进了一个杂乱的大网,而不能自拔。

        她童年时随父母从东北逃小日本杀戮到了河南,然后又调到武汉,再然后是结婚生了两个女儿,然后大女儿出嫁,接着是大女婿禁止大女儿回娘家。

        我想,那张网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网住了她。

        关于岳母的病,她们厂里的老同事给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富贵病”,意思是她每天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而不用操心干活,岳母听了只有苦笑。

        那时她的体重已从一百二十斤,瘦得不足七十斤。那时的岳母很坚强,在人前从不表现出悲伤的样子,有时一些同事拉着她的手哭,她却一个劲地笑着说:“哭什么,我可是好好的。” 但我听护士说,没人的时候她常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

        岳母的病是不能悲伤的,因为她已是肝硬化晚期。为此我和妻子绞尽脑汁,每次去都想法给她找点乐事。其实,每次看见我们,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乐事。

        岳母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被“软禁”后,来看她的就只有我和妻子了。

        每次去,我和妻子都要商量,给她带点什么好吃的东西。虽然我们知道,我们带的任何食物她都已无法下咽。这时,她已只能靠流质食物维持生命了。

        但每次去,为了不让我们失望,她会将食物举到嘴边,深深地闻一会儿,然后再用嘴唇沾沾,满足望着我们笑,妻子就走到门外去偷着抹泪。

        4月12日晚12时,妻子忽然感觉腹部下沉,是临产的征兆。妻子说:“去老妈那个医院生孩子,让她见一见她的孙子。”我明白她的意思,希望孩子的出生能延长她的生命。

        半小时后,我们乘车来到岳母住的医院五楼。凌晨2时,我告诉了岳母,我们将在这里生孩子,她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嘴里不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一定保佑他们母子平安,生个大胖小子。”她又紧张又激动,到处找米给妻子煮稀粥。

        这是一个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画面:一个屡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命如游丝的人,苦巴巴地坐在医院四楼的窗口,聆听五楼孙子的出世。

        有时我总在想,人到底是靠物质活着,还是靠精神的力量活着,因为自从孩子出生后,岳母的病情竟急剧好转,到妻子七天后出院时,她的各项病情检查指标竟已趋于正常,这对一个住了半年医院,下过十几次病危通知单的病人来说,是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

        岳母喜欢孙子的那种慈爱之情,让人难忘。她常常是孙子放在床上,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有时忍不住就用手轻轻摸一下孩子的脸,但除此之外,她绝不靠前的。

        有一次我对她说:“您就将孩子抱一抱吧。”她连连摇头说:“我的病会传给孩子的,其实就这样看着他,我就很满足了。”

        虽然岳母喜欢孩子,但我们却不能在家中常住。自从她大女婿不准大女儿回家后,岳母伤透了心。事情的起因是,大女婿想要岳母仅有的两间房屋。

        我想我是不能在岳母家常住,以免让她大女婿说闲话。那天我和妻子拎着行李,抱着孩子离开岳母家,去我在武昌的家。

        岳母站在门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岳母心中有着太多的无奈。

        我想岳母的一生是在编织一张网,她的本意是用这张大网,将她的孩子们网在一个她认为安全而幸福之中,但没料到的是,这张网却将她自己网得不能自拔。

        10月的一天晚上,我们忽然得到消息,岳母病情复发又住进了医院。

        当我们赶到医院时,她正躺在床上,床前挂满了输液瓶,一见到我们,她的眼泪就流不停,问她却一个劲摇头,什么都不说。事后我们才知道,大女儿的婆婆又去要房子,被拒绝后,大闹了一场,气得岳母当即晕了过去。

        岳母又躺在了她以前睡的病床上,神情又变得忧郁起来。

        我和妻子就抱着孩子每天从长江另一边赶来看她。她看见我们后,先是欣喜,接着又发愁,她说:“别带孩子来。以免传染。”但我们还是带孩子去,她就跑到商店,买来小手巾小脸盆给孩子专用。

        岳母仍然喜欢将孩子放在床上,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就像是在欣赏一幅她特别满意的作品。

        窗外的阳光照在她干黄的脸上,静静的,像一尊雕像。

        她在想什么呢?她从来不说。我和妻子猜测,她可能从孩子的身上想到了自己的一生,因为这一次住院后,她总对我们说起她一生的各种喜事和悲事,好像对自己的一生作一个最后的总结。

        11月份,我的父母在同一个月里,被同时诊断出患有食道癌和胃癌,也住进了这所医院。当时,父亲对母亲说:“我们和亲家母住一个医院吧,好歹生死有个伴儿。”

        岳母自然是高兴不已,义不容辞地担起了地主之责。于是,在医院四楼的病房里,经常可以看见三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坐在一起,每每看到这种情形,我的心中总是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年底临近,我的工作骤然变得紧张,经常去外地采访,一两个月不能回家。

        那一次,我又要出远门,岳母知道后,一向不爱唠叨的她,竟变得唠叨个不停,一会儿嘱咐我多带衣服,一会儿又叮嘱我多注意安全等等,好像我是头一次出门。

        后来,她忽然想起为我织的一条毛裤还放在她家里,我忙说这次出门时间不长,而且已带有毛裤,她听后不再说话。

        第二天,当我去向她告别时,她竟拿出了那条她织的毛裤。原来她一个人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溜出病房,坐了十几站的汽车,从家里拿来的。

        那天晚上12时,我坐船离开了武汉关。当我站在阴冷潮湿的船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感觉岳母慈祥的目光,在夜空中一直注视着我,心中涌起了一股股暖流。谁知,这一别竟是永远。

        当听到岳母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长江大堤上采访,我的心如刀割般难受。

        岳母没能等到我赶回来。我知道,岳母是不愿意影响我的工作,她是个宁愿将生死之事埋于心中的人,她的一生牺牲的太多,也许牺牲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快乐。

        岳母已去世多年了,重新让我忆起她是因为另外一件事。那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调到福建报社工作,临上火车前,我的父母和妻儿都来送我。

        到了福建一个月后,我打电话回家,年幼的儿子在电话中问:“爸爸,你还在火车上吗?你是在火车上打电话吗?”

        这话令我哭笑不得。过了一个星期,我又连续打了两次电话回家,他竟然还在问我在不在火车上,让我很是感动,同时使我又一次想起了岳母。

        那一年冬天,我出差在外,岳母打来电话问我带了毛衣没有,我告诉她带了毛衣。谁知过了一个星期,她又连续打来两次电话,问我带了毛衣没有……

        岳母去世时不到53岁。
       

        责任编辑:中艺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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